三月兔

魔道祖师三角色形象解析,兼论书中笔法机关(1)

江东绪:

主题概括起来可能就一句话:忘与羡远中近,羡与澄近中远。


 


就先说近中远。


 


 


我看人有一个怪癖,看一个人物的人设,第一就看他发怒时的言行。


 


 


江澄悲伤和愤怒都到达极点的时候,原文是这么写的:



 魏无羡喝道:“江叔叔和虞夫人说了,要我看顾你,要你好好的!”


“给我闭嘴!”江澄猛地推了他一把,怒吼道:“为什么啊?!”


 魏无羡被他一把推到草丛里,江澄扑了过来,提起他衣领,不住摇晃:“为什么啊?!为什么啊?!为什么!你高兴了吧?!你满意了吧?!


 他掐住魏无羡的脖子,两眼爆满血丝:“你为什么要救蓝忘机?!”


 大悲大怒之下,江澄已经失去了神智,根本无法控制力度。魏无羡掰他手腕:“江澄……”


 江澄把他按在地上,咆哮道:“你为什么要救蓝忘机?!你为什么非要强出头?!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招惹是非!不要出手!你就这么喜欢做英雄?!做英雄的下场是什么你看到了吗?!啊?!你现在高兴了吗?!”


蓝忘机金子轩他们死就死了!你让他们死就是了!他们死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?!关我们家什么事?!凭什么?!凭什么?!


“去死吧,去死吧,都去死吧!都给我死!!!”


  魏无羡憋得脸色通红,大喝道:“江澄!!!”


  掐着他脖子的手,忽然松开了。


  江澄死死瞪着他,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。喉咙深处,挤出一声垂死般的悲鸣、一声痛苦的呜咽。


  他哭着道:“……我要我的爹娘,我的爹娘啊……”



气话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当真?我的观点是,既然是能组织成句的话,至少背后模模糊糊的观点或者怨气是在的。对于父母的死,他想到的第一个不是去怪温氏作孽太嚣张,而是拎出中间几乎都要被人忘掉的一节,魏无羡去给金蓝二人解了围。


金蓝二人为什么会摊上事?某种程度上也是见义勇为。



 绵绵心知被吊上去了,多半就有去无回了,仓皇逃窜。可她往哪里躲,哪里人就散开一大片。魏无羡轻轻一动,立即被江澄死死拽住。绵绵忽然发现,有两个人岿然不动,连忙躲到他们身后,瑟瑟发抖。


这两人正是金子轩与蓝忘机。



由此可以看出不找事、反对找事是江澄一贯的秉性,所以出了事,他第一反应会觉得这是魏无羡找事的结果。当然,也不能排除分别时虞夫人所说的话对江澄的影响:



  “……你这个死小子!可恨!可恨至极!看看为了你,咱们家遭了什么祸!”



 


孩子总归是容易相信母亲的。


 


但是对于这件事的发展,作者的原话是这样:


 



  这个场面,恐怕是再也不能独善其身、妄想还能不流血了!



关于江氏受戮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魏无羡的过错,我们待会再讨论。再看看魏无羡发怒最重的一次:



 魏无羡坐了起来。


沉默半晌,心中忽然翻涌起一股汹涌的恨意


他一脚踹到温宁胸口,将他踹翻在地。


温情吓得一缩,握紧了拳头,却只低头抿嘴。


魏无羡咆哮道:“你杀了谁?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?!


……


温宁被他一脚踹翻之后,又爬起来跪好,不敢说话。魏无羡抓着他的衣领,把他提起来,吼道:“你杀谁都行,为什么要杀金子轩?!


温情在一旁看着,很想上来保护弟弟,却强行忍住,又是伤心又是惊恐地流下了眼泪。


魏无羡道:“你杀了他,让师姐怎么办?让师姐的儿子怎么办?!让我怎么办?我怎么办?!



台词就这样了。没了。


我承认这两次发怒的起因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,但我想指出的是,魏无羡在情绪如此失控的时候,他讲出来的也句句都是实话。没有更多推论,大部分都是问句,实际上他自己心里也很茫然。这样一通发火,至少给人留有余地。发火无论大小,都能看出秉性。


 


 


 


发火之后,作者都是借人物心理活动写自己要说的话。


江澄发火后:



 江澄心里明明很清楚,就算当初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无羡不救蓝忘机,温家迟早也要找个理由逼上门来的。可是他总觉得,若是没有魏无羡的事,也许就不会发生的这么快,也许还有能转圜的余地。


就是这一点令人痛苦的侥幸,让他满心都是无处发泄的悔恨和怒火,肝肠寸断。



魏无羡发火后:



 听着他磕磕巴巴地反复道歉。忽然间,魏无羡觉得滑稽无比


根本不是温宁的错。


是他自己的错。


发狂状态下的温宁,只是一件武器而已。这件武器的制造者,是他。听从的,也是他的命令。


那时剑拔弩张,杀气肆虐,再加上他平时在温宁面前从来不吝于流露对金子轩的敌意,是以金子轩一出手,无智状态下的温宁,便将他认作了“敌人”,不假思索地执行了“屠杀”的命令。


是他没能控制好这件武器。是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自负。也是他,忽略了至今为止所有的不祥征兆,相信他能够压制住任何失控的苗头。


温宁是武器,可他难道是自愿要来做武器的吗?


这样一个生性怯弱、胆小又结巴的人,难道以往他在魏无羡的指挥下,杀人杀的很开心吗?


当年他得了江厌离馈赠的一碗藕汤,一路从山下捧上了乱葬岗,一滴都没撒,虽然自己喝不了,却很高兴地看着别人喝完了,还追问是什么味道,自己想象那种滋味。亲手杀了江厌离的丈夫,难道他现在很好受吗?


一边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,一边还要向他道歉。



作者用笔很有意思。江澄发火相当多,发完火怎么想的却写得少而模糊。魏无羡发火就那几句,发完火想了这么一大堆。


首先是明了根源。他本没有杀金子轩的意图,金子轩却死了,他能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错。不光想到这一层,还想到温宁是那么良善的一个人。一能自察,二能知人,世家公子榜排他第四,还是很公允的。


 


我们现在回过来看江氏受戮的根本原因。这个根本原因,很可能想不到。


 


 


江氏的家训是什么?知其不可而为之。


结了。


 


 


就这么简单?


就是这么简单。


 


 


这句话原是人对孔子的评价:



子路宿于石门。晨门曰:“奚自?”子路曰:“自孔氏。”曰:“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与?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



后世儒生眼中,知其不可而为之,几乎可以说是对品性最高的评价。


 


性命性命,性格即命运,关于孔子还有另一个极其著名的评价:



孔子适郑,与弟子相失,孔子独立郭东门。郑人或谓子贡曰:“东门有人,其颡似尧,其项类皋陶,其肩类子产,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。累累若丧家之狗。”子贡以实告孔子。孔子欣然笑曰:“形状,末也。而谓似丧家之狗,然哉!然哉!



好嘛。知其不可而为之,终如丧家之狗。魏婴脱离江氏,就是一个暗示性极强的隐喻。作者交代过江氏是游侠出身,家训却是儒家色彩如此浓烈的一句话,可能令人奇怪,但根本上这种理解确实最为精准的。这一点也放到后面再讨论。


 


 


我会坚信作者有这个意思在,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,就是金凌的台词。



金凌又道:“就连魏婴魏狗当年斩杀屠戮玄武的时候也是十几岁。连他都可以,我为什么不能?”


魏无羡听到自己的姓和后面那个字连到一起,一阵毛骨悚然,好容易抖落一身鸡皮疙瘩,……



我是先看第一版再看精修版的。第一版中,金凌并没有称魏狗,也没有魏无羡吓到这一节。其余修士对魏婴的蔑称中,魏狗二字也绝不多见。开头我并不理解,觉得这个称呼加得并无必要。哪怕是为了突出江澄的仇恨与对金凌的仇恨教育,魏无羡再怎么说也是金凌的长辈。江厌离亲口说与魏婴情逾手足,魏婴算得上金凌的舅舅。教他称自己长辈为魏狗,这个教育也太过了一些。连姓带字,或者直呼其名,已经足够。


 


如果联系丧家之犬,就完全可以理解。作者不光让其他人多喊了几声魏狗,而且让魏无羡视为家人的金凌也喊,就只为了增强这层暗示:魏无羡是彻底贯彻江氏家训之人。


 


 


 


再从根源看起:如果认为魏无羡就是给江氏带来灾祸的根源,那起因就不妨从江枫眠收魏无羡为徒开始。


江枫眠何以要收养魏无羡?因为魏无羡的父母。


 


或者,进一步,是因为他父母是江枫眠的朋友。


 


 


【我想在这里补充一句。作者的观念是非常中国古典的。最根本的体现,就是所谓贵族精神。


 


蓝启仁当众难魏婴,问了七个问题。前三个是修仙选手:)的技术问题,最后一个是实战问题。当中三个问题就很有意思了:



“清河聂氏先祖所操何业?”


“屠夫。”


“兰陵金氏家徽为白牡丹,是哪一品白牡丹?”


“金星雪浪。”


修真界兴家族而衰门派第一人为何者?


“岐山温氏先祖,温卯。”



《魔道祖师》这本书有很多原因出彩,其中一个就是修真的设定有特点。蓝启仁问的这三个问题丝毫无关修真技术理论,是贵族子弟才需要掌握的知识。


东晋王谢桓庾,《红楼梦》贾史王薛,近代蒋宋孔陈,《冰与火之歌》狼狮龙鹿,《魔道祖师》金聂蓝江,《哈利波特》四大学院,扑克牌四种花色。


都是套路。


 


《冰与火之歌》中,狼家二小姐Arya Stark和二少爷Bran Stark都有被学士狂考各家家训家徽领地乃至发色的经历,而且都以回答出错作为伏笔。


修真文不按师承门派按家族,是非常少见的。但是这个少见,并不仅是因为接受了西方中世纪式的贵族观念,或者说,在中国文化中并非无迹可寻。


 


 


如果要问中国文化的底色,家族和师承选一个,大部分人可能会选师承。经学之汉学师承记、宋学渊源记,宋元、明儒学案,以至金庸之武侠小说,都给人一种“中国学术历来最重师承”的印象。


 


这种印象是没错,但是中国学术最初,也曾是以家学为主的。汉代弘农杨氏四世三公,家传欧阳《尚书》。汝南袁氏四世五公,家传孟氏《易》。至于东晋贾弼之南渡后开创谱牒之学,然后琅琊王氏、陈郡谢氏、吴郡朱张顾陆等等等等,就和书中眉山虞氏、云梦江氏等等完全对应了。尤其琅琊王氏全家入正一道是真·全家修仙。


 


嗯,正一道,又叫天师道,绰号五斗米道教,但是它曾长期被人蔑称为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鬼道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惊喜不惊喜。


意外不意外。


你说不就是重个名字么,那我们看一段文献:



 张鲁字公祺,沛国丰人也。祖父陵,客蜀,学道鹄鸣山中,造作道书以惑百姓,从受道者出五斗米,故世号米贼。陵死,子衡行其道。衡死,鲁复行之。益州牧刘焉以鲁为督义司马,与别部司马张修将兵击汉中太守苏固,鲁遂袭修杀之,夺其众。焉死,子璋代立,以鲁不顺,尽杀鲁母家室。鲁遂据汉中,以鬼道教民,自号“师君”。其来学道者,初皆名“鬼卒”。……雄据巴、汉垂三十年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三国志·张鲁传》



……其实我还是觉得是巧合啦。


 


魏无羡母亲身世未知,师从抱山散人,算是散修。魏婴被江氏收养,江氏被屠,魏无羡剖丹创鬼道。


可是说是非常还原了……!


 


 


魏婴修的是鬼道,并不是魔道,但是叫做魔道祖师,因为鬼道作书名不好听。魏无羡本人应该会觉得将鬼与魔混为一谈是基础知识不扎实的体现。】


 


 


嗯,对,但是讲这么多家学啊谱牒啊魏无羡原型啊,和本文主题,又有什么关系呢?关键就在于作者的观念了。


 


 


 


《魔道祖师》在或真或假的反派身上着墨颇多,而且多用影子、轮回的手法。金光瑶、薛洋、魏无羡三人都曾千夫所指,而且都有一个反复受人诟病的关键,那就是出身:“娼妓之子”,“流氓恶霸”,“家仆之子”。


《魔道祖师》依托于世家——师承——世家这个大型历史螺旋中某一阶段的世界观,在书中这个世界里,根源不在于现代人看到的社会对特殊群体、弱势群体的歧视,而是家世与品性有必然关联这么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。也就是说看一个人好不好,家世最重,师承次之,什么都没有还忝居高位,千夫所指。俗人怪金光瑶,几乎都怪出身,怪魏无羡却怪他人品,虽然切入点都是错的。


 


 


 


作者通过金子勋、虞夫人之口强调了魏婴“家仆之子”的身份,但是否真是如此呢?


 


他说你就信啊。


 


原文交代是:


 



藏色散人出世,途径云梦,偶与江枫眠结识交友,还一同夜猎过数次,彼此都极为欣赏对方。人人猜测,藏色散人极有可能成为莲花坞下一代的女主人。


……眉山虞氏却从多方入手,对当时尚为年轻、尚无根基的江枫眠强力施压,再加上不久之后,藏色散人与江枫眠身边最忠心的家仆魏长泽结成道侣,远走高飞,云游在外,江枫眠终于败下阵来。



人们说魏无羡脱离江家,用的词是“叛出江氏”。说魏长泽走,是“远走高飞”。


魏长泽在江氏地位究竟如何?可以猜测,名义上是家仆,但地位绝不会低。


藏色散人认识江枫眠是一个偶然,她最后会与魏长泽结为道侣更是突然。如果纯粹理解为老江宗主极力反对,那藏色完全可以一个人远走高飞,不需要匆匆忙忙选择一个江氏家仆。唯一的解释就是,藏色与江枫眠交游的整个过程,很多时候都是同魏长泽在一处的。


所以我认为魏婴父母二人都是江枫眠的朋友,而且魏长泽很可能拥有极大的人身自由,他想走随时可以走,却一直伴随江枫眠左右,因此才是传言中“最忠心”的“家仆”。那么对于江枫眠而言,魏长泽是兄弟,藏色散人可能根本就是同时结识二人,三人互相欣赏,最后藏色与魏长泽结为道侣,并没有什么狗血情节。


可以说江枫眠对藏色是有一个单箭头了。那虞紫鸢是否喜欢江枫眠呢?


几乎可以说是肯定的。


 


作者非常喜欢用循环、暗示等手法。金子轩后来追求江厌离,示好江氏,而江澄认为“未尝不可”。江氏当时在新四大家族中最弱小,而金氏一向强势,但江澄觉得未尝不可,不是惧怕金家势力,而是因为江厌离看得上金子轩。



江澄擦完了剑,端详一阵,这才把三毒插入鞘中,道:“顺眼有什么用。再顺眼,再伶俐,也只能做个迎送往来的家臣,他这辈子就止步于此了,没法跟金子轩比的。”


……


顿了顿,江澄看他一眼,又道:“不过,原不原谅也不是你说了算。谁叫姐姐喜欢他?”



江氏地位如何?作者借金光善视角交代了:



若想与世家联姻巩固势力,云梦江氏并不是唯一的选择,也不是最好的选择。只是他历来不敢违背金夫人而已。



眉山虞氏是老世家旧贵族,这个家族能对江氏未来的继承人多方施压,可见两家势力并不对等,江氏的作用对虞氏而言,也一如对金氏,如此而已。这一家要提出联姻,真正原因只有一个,就是虞紫鸢其实非常看得上江枫眠。人们所说的一对怨侣,并非无缘无故凑到一起去的。


 


以上推论实为废话。但是这些废话能指向我需要论证的东西,即忘羡澄三人根本面貌。


 


 


江澄的性格,书中是这么交代:



 云梦江氏立家先祖江迟乃是游侠出身,家风崇舒朗磊落,坦荡潇洒,虞夫人的精气神与之完全背道而驰。而江澄模样和性子都随母亲,天生便不投江枫眠之好,从小诸般教导,始终调不过来,是以江枫眠一直表现得似乎不是太青睐他。



为什么会是背道而驰?根本原因还是眉山虞氏自身的旧贵族地位。江澄对人出身的看重、酸人的语气、冷眼旁观的习惯,可以推知都是继承自虞夫人的。


 


前两点,在虞夫人身上容易看出,后一点是推测。但这么推测,就完全说得通。


 


前文说过,藏色跟魏长泽应是两情相悦,江枫眠对藏色是单方面倾慕,虞夫人对江枫眠在婚前是单方面好感。但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,虞夫人从未提及藏色散人,更从未表露过对这位散修的不满,倒是经常提起魏无羡“家仆之子”的身份。


 


 


原文提到江澄看见阿苑的情景:



他还想说话,忽然觉得腿上一重,低头一看,不知什么时候,一个一两岁的小孩偷偷蹭了过来,抱住了他的腿,正抬着圆圆的脸蛋,用圆圆的黑眼睛使劲儿瞅他。


倒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,可惜江澄这个人毫无爱心,他对魏无羡道:“哪来的小孩?拿开。”



江澄像他母亲,虞夫人对魏婴的态度,也就如上文这样,无所谓而已了。江枫眠抱回这个孩子的时候,既不会非常赞同,也不会坚决反对。


所以江枫眠并不认魏婴为义子,而只是收为首徒。同样是收养,江枫眠其人并不怎么看中身份门第,何况是友人的儿子。细细想去,便很难理解为什么不干脆收为义子,使魏无羡与江澄能放在同一位置,免得总是被不断地诬为家仆之子。原因就是虞夫人决然不喜。魏婴失去父母时年岁极小,父母的事几乎都不记得,抱到江家也才十岁,要说认义母,也不会太困难。遇上一些情况,比如温氏要求本家子弟往岐山的时候,义子也大可交差。只是虞夫人对其他孩子不会施与母性,江枫眠决知认了义子也无用,才只能不尴不尬收为首徒。但是无论如何,友人故去理当收养其子,总归是没什么可反对之处的。一件事该不该做,不能从有恩无恩的角度来看,要从施行者角度去看。不需要一个人多么行侠仗义,随便换一个普通人在江枫眠位置上,或者在少女即将被吊起来放血引妖兽的情境下,谁能不愿救,那只能参考论语里的对话:“于女安乎?”



“安。”“女安,则为之。”



道德绑架?不存在的。你高兴就好。


 


 


(如果一定要追问江枫眠对藏色是否有情,参照解读循环、影子的原则,蓝忘机在魏婴死后收养温苑,就是答案。但江枫眠还是在尽家庭责任,对虞夫人也不会没有亲情,只可惜性情终究不合,日子过得不和美而已。)


 


 


既然魏婴总归会回到江氏,账便可以继续算下去——也没有更多可算了。就算抛开仁义不救绵绵,人多手杂,妖兽被吸引过来后,能否逃生都是问题。即使仍然侥幸逃生,魏婴与江澄逃脱,以温晁的能耐,逃不出来。——江家子弟脱逃,温氏本家子弟死在洞里,江氏不覆灭,绝无可能,甚至后果也许更甚于原著。——再退一步,捏着鼻子把温晁救出来,回到原先的死循环中。——那这书中人物也没有半个能看了。


 


 


命运是不能讨价还价,也不能怪罪在哪一个人身上的。江氏受戮之祸,不能算在魏婴账上。


 


 


(但是从魏婴自己的角度而言,他的确是其中避无可避的一个引子,所以他自己应当也必然会怀有心结。这个观点,要放在后面分析蓝忘机的时候再一道讲。)


 


 


下面一笔,却要说到寡恩。


 


 


江澄确实是寡恩。最突出的体现就是温宁。


 


作者叙事并不加入自己的观点,完全是人物各自的视角,对于事情的轻重评价,我们不能被行文蒙蔽住。



江澄道:“你自己摘不摘的干净都成问题,还管他们什么下场,清理就清理,关你屁事!”


  ……


“我他妈才想活活抽死你!是,他们是帮过我们,可你怎么就不明白,现在温氏残党是众矢之的,无论什么人,姓温就是罪大恶极!而维护姓温的人,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!所有人都恨温狗,恨不得他们死得越惨越好,谁护着他们就是在跟所有人作对,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,更不会有人为你说话!”



江澄是清醒的人。但是真要评价起来,只看加粗的那几个字就可以了。


 


 


温宁是帮过他。只是一个帮字。


 


 


同样是掉落一个烟头,烟头自己灭掉,或者烧毁半片森林,判刑绝不可能相同。我们既然论罪要看造成的影响,论恩自然更要看。沙漠里有人分给你一口水,和平常走路上送你一瓶水,性质是截然不同的。


 


温宁是给出过帮助,这帮助操作起来似乎没有什么,但当时情境下,他给的是沙漠里的一桶水。如果魏无羡不曾给他留下印象,回头连剖丹的机会都没有,因为江澄不可能还活着出监察寮。如果温宁不私下运出江氏夫妇的遗体,两个少年决计偷不出来。如果温情没有那样的医术,魏无羡想剖丹给江澄都没有门路。桩桩件件,于温宁都不是什么难事,救一个人,派人运两具遗体。但是桩桩件件,少任何一个关节,都不要再想有日后的云梦江氏。


不能因为温氏跋扈,所以温家一个懦弱的子弟伸出援手就是还债般的理所应当。换江澄在温宁的位置上,足够让人不寒而栗。


但是这样一个人,江澄并不怎么承他的情。从睁眼到后来,他没有叫过温宁的名字,从始至终,或者不提,或者称呼都是温狗。


 


 


不记我负天下人,唯记天下人负我。


 


 


 


再提一件事。温宁不是被魏无羡抓到了才去救江澄运遗体的,他是自己去的。


 


温情出场就骂温宁:



“叫什么姐姐!我还没问你,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包天?竟然还敢藏人!我刚才已经旁敲侧击问过了,难怪你忽然要去云梦那边!你吃了雄心豹子胆,这次谁给你的底气?温晁要是知道你干了什么还不得撕了你?他要是真的下决心要除掉谁,你以为我能拦得住?”


“……你忽然去又忽然走,温晁那边马上就丢了人,你以为温晁蠢到那个地步?他们迟早要搜到这里来的。这儿是我管辖的监察寮,而这儿是你的屋子,被人发现你藏了谁会是什么罪名?你好好想想!”



温宁是特意去云梦的。魏无羡不抓他,他也正打算帮忙。


书中几乎所有骂人的话都能搬另一处去说。祠堂那一夜,江澄骂魏无羡:



“你忘性真大。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人?那我就来提醒你吧。就是因为你逞英雄,救了你身边这位蓝二公子,整个莲花坞还有我爹娘都给你陪葬了。这样还不够,有了第一回,你还要来第二回,连温狗你都要救,拉上姐姐他们,你真是好伟大啊。更伟大的是,你还如此宽宏大量,带着这两位前来莲花坞。让温狗在我们家门前徘徊,让蓝二公子进来上香,存心给我、给他们找不痛快。”



不必往上翻了,我再说一遍:


 


桩桩件件,于温宁都不是什么难事,救一个人,派人运两具遗体。但是桩桩件件,少任何一个关节,都不要再想有日后的云梦江氏。


 


温宁从最初像江澄伸出援手到最后,确实也拉上他姐姐了。他为什么没有资格上莲花坞?为什么连躲在门口的资格都没有?光看江澄的话,觉得无言以对,但前前后后连起来想,只会觉得无可奈何。


 


观音庙一夜,金光瑶的台词:



苏悯善不过因为当年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就能如此报我。而你,泽芜君,蓝宗主,照样和聂明玦一样容不下我,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!”



温琼林不过因为当年魏无羡为他说了一句话就能如此报云梦江氏。……我不说了。


 


想到这里只会觉得,作者有时确实心狠,要将江澄的人设牺牲到如此地步,让他受苦,还要让读者对他根本同情不起来,如此之人之处。


 


 


但是,但是你会说,温宁毕竟是杀了金子轩啊。


 


 


这也是我想特别提出的一节。


 


 


魏无羡看到温宁杀金子勋的时候,原文说的是他满心茫然: 



魏无羡脸上的神色也是和他一样愣愣的。一时半会儿,他还没反应过来,到底怎么回事。


怎么回事?


怎么瞬息之间就变成这样了?


不对。


不应该。


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。


……


 就算温宁已经被他催成了狂化状态,他也应该控制得了的。


明明一直以来都能完美控制住的。


他根本没想杀金子轩的。


他完全没有要杀金子轩的意思!只是在刚刚那一瞬间,不知道为什么,他忽然没能控制住……忽然失控了!



温宁成为高阶凶尸之后,魏无羡是哪来的经验,说一直都是完美控制住的呢?


 


 


其实温宁此前只打了一仗。


“叛出江氏”的那一仗。



交涉失败,二人翻脸,大打出手。魏无羡纵凶尸温宁打中江澄一臂,折其一臂,江澄刺了魏无羡一剑。两败俱伤,各自口吐鲜血,痛骂对方离去,彻底撕破脸皮。


此战过后,江澄对外宣称:魏无羡叛逃家族,与众家公然为敌,云梦江氏已将其逐出,从此恩断义绝,划清界限。今后无论此人有何动作,一概与云梦江氏无关!


这一架打完之后,温宁亦因其凶悍狂躁的骇人表现,渐渐传出了个不大好听的诨名。


虽然被江澄捅中腹部,魏无羡却并不以为意,把肠子塞回腹部,还若无其事地驱使温宁去猎了几只恶灵,买了几大袋土豆回去。



温宁得名鬼将军,是从对战江澄开始。凶悍狂躁的骇人表现,无疑就是所谓催成狂化。但是这么吓人的高阶凶尸,也就是打折了江澄一只手。


 


他狂化状态没有心智,而只伤江澄一臂,完全出于魏无羡的意愿。这就是他认为自己能够完美操控的原因。


 


 


腹部中剑是个很有意思的梗。肚脐又叫神阙。下丹田也在腹部,有人说脐下三寸阴阳户,“俗人以生子,道人以生身。”中医认为关元、气海,神阙、命门等穴位也在下丹田。日本人表忠心剖腹,就是把腹部切开流尽肠子。修真之人不是不懂,腹部中剑,危险程度仅次于头颈部一击致命了。


 


 


(但是这个位置也耐人寻味。它表明下手之人一方面并无彻底杀心,因为不在头颈,也不在心肺,又表明一种实在的敌意,使人无法行动自如。宋岚审薛洋、晓星尘质问,都是捅在腹部。金凌报仇带点犹豫,还是捅在腹部。所有说不清楚的恩怨纠缠到一起,最终都是停留在一种让人将死不死的痛苦状态。)


 


 


我跟人说我手折了吊了三个月,也就算受伤,我跟人说我肠子流出来过,那得是老兵。


 


 


原文是这么评论的:



蓝忘机淡声道:“谁的身体被捅一剑,都撑不住。”


魏无羡道:“那可不一定,要是换了我上辈子的身体,吊着半截肠子都能自己塞回去再战三百场。”



(江东父老啊。我居然已经抛开常识用这么理论的方式论证哪个受伤更严重了。)


 


 


那我们看事后两人自己怎么评论的: 



喝了一口,江澄道:“上次的伤怎么样。”


 


魏无羡道:“早好了。”


 


江澄道:“嗯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几天好的?”


 


魏无羡道:“不到七天,我跟你说过的,有温情在,不在话下。不过,你他妈还真捅。”


 


  江澄吃了一块藕,道:“是你先让他打碎我手臂的。你七天,我手臂吊了一个多月。


 


  魏无羡嘿然道:“不狠点怎么像?反正是左手,不妨碍你写字。伤筋动骨一百天,吊三个月也不嫌多。”



(po主不服非常不服,为什么我一个现代人,当初车祸手臂都吊了三个多月。)


 


 


至于七天,就算温情医术逆天伤口愈合速度惊人好了。但是七天就好,也不能改变腹部肠子流出来比折了手臂要严重的事实。


 


 


有些伤看似好得快其实也更严重,有些伤并不严重却更痛也好得更慢。但是不能因为更痛,就泯灭常识或者拒绝追本溯源。


 


 


 


……现在来看下一个锅。


 


有句话叫疏不间亲。云梦双杰最让人扼腕的一处,就是江澄被挑拨。


最初是虞夫人因为王灵娇以魏无羡为由头,给江澄留下“江氏之灾缘起魏无羡”的印象。


然后聂明玦否定温氏姐弟有恩一说,揭灭族之恨的伤疤,给江澄灌输了“温氏活该”的思想。再是金光善编排言论,坐实“魏无羡居功自傲不把家主放在眼里”的错觉。


最险恶的,却是金光善凭借传闻,向江澄强调“江枫眠偏爱魏婴”这种意见。


 


金光善自己就是对儿子不慈的人。生了不负责,好容易认下一个,纯然是利用。虞夫人对江澄说,你跟魏婴不一样,你将来是要做家主的人,别人将来不知在哪条阴沟里打滚。江澄亲口说,金光瑶到顶了也是送往迎来的家臣,与金子轩没法比。


 


 


 


潇洒不拘如江枫眠,能视魏长泽如兄弟好友,以至于让他有机会同自己倾慕之人接触。


温婉美善如江厌离,能说魏无羡与自己情逾手足,旁人辱他,于她而言,不是小事。


唯江澄频频受外人冷言恶语误导,迁怒魏婴及温氏姐弟,以至同室操戈,大义灭亲。


 


 


如果真要算账,魏婴受反噬而死与江澄带头围剿之间的关联程度,还远远不及江氏夫妇被杀与魏无羡救人之间的关联程度。


 


但是,江澄对魏无羡寡恩乃至受外人挑拨,可以视为情感复杂,对温氏姐弟寡恩在先仇恨温宁在后,可以视为家主职责限制。只是高下不在一两着棋,只有全盘连起来看,才能窥见心地性情之明暗。如果原本并非不仁不义,却总落得不仁不义的地步,可以说是被命运愚弄,却也可以说是头脑不清楚。


 


 


表面上看,江澄重建江氏,魏无羡似乎缺席。但是射日之征中江氏名声大噪,跻身四大家族,说全因魏婴,并不过分。以江氏当时的人手,要在射日之征中凭战斗力脱颖而出,绝不可能。尽人事绝不可能,魏无羡凭鬼道才做到。如果无人修鬼道,再给江氏十年,未必能还原当年气数,与江澄本人能力无关。崛起与巩固各有千秋,只是江澄做不了开头,魏婴做不了结尾,无需过分苛责。从表面上看,是魏婴后来叛出江氏,从家族来看,何尝不是江氏对魏婴这柄利器先用后弃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……我本不欲将人情算得如此清楚,话说得如此绝。只是倘若有人由心疼江澄、认同江澄发展到仇恨忘羡二人,需要扭曲蓝忘机形象、给予魏婴非人待遇来求得心理平衡,在忘羡二人之间也加入自尊有损、关系不平衡、相处模式不健康等阻碍因素,便算得上是十分糊涂,十分自轻了。


 


 


 


最后一个问题。


按我的论证顺序,难道江澄就没有半点好处,半点难处。


他难处固然多。他时刻记得家主的职责。他视魏无羡为家人,在外便全力维护其安全。他跑出来引开温家修士那一瞬间是出于本能,可没有想过什么家主的职责,留得青山云云。他为金凌撑腰,斥资布置四百多张缚仙网。做江澄的家人,会得到他绝对的好,可是一旦是令他没有归属感的人,则会得到极彻底的冷漠,恩义能占的分量都有限。加上来自母亲的门第观念,让人唯有望江兴叹:秉性很好,可惜受的教育矛盾尖刻。他需要全然的归属、全面的骄傲、最大程度的安全感,才能完全释放好的那一面,如果你认为一部分的好便是好,不完整的事实也是事实。


 


 


江澄夜里去找魏无羡,和江澄建议让魏无羡给金凌取字,都是从江厌离嘴里说出来的。


 


 


这就完全可以有两种解读,一种是江澄确实刀子嘴豆腐心,对人好的一面轻易不肯流露,还有一种是江厌离为了拉近两人关系而说的善意的谎言。作者就是这么写了,两种可能都无法排除。


 


虞紫鸢爱江枫眠,又不能说,便披起尖酸傲气的外衣,这一点也影响到江澄。刀子嘴豆腐心可以认为是一种特色,却决不能认为是一种优点。由爱心起嗔心,由嗔复生恨,起起落落终归是看不破因果。如能明了何种果源于何种因,自然解怨释结,更莫相憎。


 


魏无羡怒斥温逐流:



“笑话!凭什么你的知遇之恩,要别人来付出代价!



凭什么你的侠义,要别人来付出代价。


凭什么你对家人的好,要别人来付出代价。


这一句话,大概有人会想送给第四名,也有人想送给第五名。蝴蝶效应,人生在世一呼一吸,都难知会不会给别人造成严重的后果,所以佛教说世人皆为罪恶生死凡夫,儒家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。不能成圣人,便成禽兽,也还可五十笑百。只是有一些人尽力避免,另一些人明知可以避免也懒于避免。所以第四名虽然成绩一塌糊涂,还是第四,第五名虽然侥幸有一科及格,还是第五。


 


墨家反对儒家的“爱有差等”,因为以远近亲疏定亲近、关心程度,即如以自身为圆心画一组同心圆,五百里甸服,五百里侯服,五百里绥服,五百里要服,五百里荒服。那么照此推理,儒家的主张最终,不就是人最爱自己了吗:



巫马子谓子墨子曰:“我与子异,我不能兼爱。我爱邹人于越人,爱鲁人于邹人,爱我乡人于鲁人,爱我家人于乡人,爱我亲于我家人,爱我身于吾亲,以为近我也。击我则疾,击彼则不疾于我,我何故疾者之不拂,而不疾者之拂?故有我有杀彼以我,无杀我以利。”(《墨子·耕柱》)



但这种推断是一种妖魔化。江澄只关心自己的家人,也并不是最爱自己,但为什么如我们所见,江澄的做法也符合儒家所言爱有差等的人性,却不让人觉得近儒,也让人舒服不起来?


 


因为他在自己家人和其他人之间,给的爱是失衡的。


 


儒家说爱有差等,但同样也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。就是认清自己的人性与弱小,同时也认清和理解他人的。但江澄受原生家庭的影响,他习惯的始终是“世界与我无关”。


 



江澄道:“憋死你活该。你就不应该强出头,不应该管这件破事。要是你最初没有动……


突然,江枫眠道:“江澄。”


江澄一愣,方知刚才说得过了,立即噤声。


江枫眠并无责备之色,但神情却由方才的平和转为凝肃了。他道:“你知道方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妥吗?”


江澄低下头:“知道。”


魏无羡道:“他就是随口说说的气话罢了。”


看着江澄口不对心、略不服气的模样,江枫眠摇了摇头,道:“阿澄,有些话就算生气也不能乱说。说了,就代表你还是没明白云梦江氏的家训,没……”



江枫眠的教育,最终也没能彻底完成。江澄的这个人设,也就被以一种极其遗憾、极其彻底的方式牺牲掉了。处处都不能说不好,却刚好总是处处都差一点,用来烘托其他人物,对这个人物本身来说,是何等遗憾的一件事。


 


如果你说,江澄那个位置,换我我不能做得更好,我觉得未必。


 


恐怕很多人的人性,在一时一地,都会更接近魏无羡,所以凭年轻和一种“相信”去面对命运,受命运愚弄,甚至未必能像魏无羡一样回归。


 


但是那样一种做法,到最后,哪个更好,是个很复杂的判断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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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魏无羡(逆拆解不要回复点赞)江东浒(九粉万勿关注为谢) 转载了此文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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